淡淡樟腦味夾雜著梨香,自外婆家的方向飄來;餘暉下,拉出長長的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映在禾埕上,如同一段關於過去、現在、未來,人與這片土地的故事……
一、 誕生:先民的足跡
「唐山過台灣,無半點錢,剎猛打拼耕山耕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一首首訴說移民、拓墾的歌曲,我們能否聽見家鄉的聲音?
(一) 過去有個名字叫「匠寮」
沿著大甲溪一路蜿蜒向上,山勢緩緩上升,遠處的山巒與眼前的河階構成山城風貌。這裡是「台中東勢」,美麗的山城,東邊之聚落,清領時期因採伐木材需要,客籍移民、匠人至此地建工寮,故舊稱「匠寮」、「寮下」。 隨著林業、樟樹的發展,逐漸成為地方的商業中心,日治時期又稱「東市」、「東勢角」,形成寮下本街。本街上各種店鋪林立,又以打鐵店最為特別,繁盛時期曾多達二十多家,如今僅存三家依然聽得見敲打的鐵聲。
圖2:東勢行政區圖
(二) 消失的圍龍屋
以客家居民為主的小鄉鎮,其實在漢人移居此地之前原為平埔族樸仔籬五社內大馬璘(Papatakan)與高山族(泰雅族)的分布區。隨著移入人口增加,發生不少「漢番」衝突,原來的土牛溝因此更動。早期東勢的開墾可追溯到清朝乾隆時期,漢人申請墾地並繳納口糧給番社,為了防禦,遂設有隘口,修築石圍牆,成為「石城」、「上城」、「下城」、「新城」等地名的由來。
東勢的客家人大多來自廣東潮州府大埔縣,說的客語為「大埔腔」,因大埔腔在台灣的使用區域在東勢、石岡、新社一帶,以東勢最為集中,因此又被稱為「東勢腔」。先民帶來的建築以「圍龍屋」為其特色,具有防禦功能,從空中俯瞰如同一頭一頭龍,圈住守護自己的領地,外人無法輕易入侵。可惜這些建築在歷經九二一大地震後幾乎無一倖免,只遺留在歷史畫面中。
圖3:921大地震前的東勢圍龍屋
(三) 「匠人」的信仰
林業的開採,常需面臨無法預測的生命安危,為了祈福與保平安,東勢先民遂於乾隆年間創建「巧聖先師廟」,主奉木匠主師爺-魯班,為全台的開基廟,距今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成為開墾早期工匠與居民們的信仰中心,於地方上也具有一定行政地位,如同民間的守護神。現今看到的廟宇,則是經歷九二一大地震後重建的建築。
圖4:東勢巧聖先師廟
除了先師廟,鎮上另一信仰中心則是「鯉魚伯公」。相傳先民前往大甲溪流域拓墾時,為防止溪水氾濫,故以石頭堆疊成長堤,並於旁邊設伯公廟,長堤的形狀狀似鯉魚,因此又被稱為「鯉魚伯公」。廟的前方有一座「石母神」,象徵生命的誕生,時常有父母帶小孩來此祈福,認石頭娘娘為義母。
每年的中秋節是鯉魚伯公的生日,正月十五則為地方上著名的「新丁粄節」,每年鎮上各廟裡都會舉行新丁粄比賽,原為農業社會慶祝生子的傳統習俗,如今成為地方上一年一度的盛事。廟宇的隔壁過去是東安幼稚園原址,也是作者幼年求學的地方。
圖5:東勢鯉魚伯公
圖6、圖7:東勢新丁粄節
二、 成長:外婆眼中的歷史
外婆家,是我童年的所在,亦是外婆待了一輩子的家,從外婆的眼中,看見了時代的滄桑與人生的無奈。
(一) 「伯公好」! 山豬何在?
外婆家位於東勢海拔大約六百公尺的山區,路經石角庄,石角庄頭成為平時採買日常用品最近的庄頭,也是許多進入大雪山的遊客必經之處。石角庄以王爺公廟為信仰中心,名稱的由來相傳是有巨石阻擋在溪邊,因此命名。
從石角聚落沿著石角溪往上游走,有一座伯公廟,伯公廟的上背稱為「山豬湖」,外婆家位於其中。聽外婆說這是與早期出沒的山豬有相當關係,然而今日已不復見,倒是讓人想起耳熟能詳的客家童謠:「先生教捱人之初,捱教先生打山豬,山豬跳過大甲河,跌到先生背駝駝」。外婆則笑說:「以前都是庄裡的人跑進來打,還有原住民也很會打山豬,我們小孩哪會打山豬,不要被山豬追著跑就好」。聽來不禁令人莞爾一笑,原來還真有那麼個「打山豬」的故事!
下背則稱為「麻竹坑」,以伯公廟作為兩區的交界,石角溪從前方流過。也因此,這座伯公廟可說是與外婆家最親密的廟宇,像是守護神般屹立在山腳,保護入山的農人。猶記小時候,每每經過伯公廟,皆被大人教導要向伯公點頭致意,直到今日,回外婆家路經此處仍會不自覺的點頭說聲:「伯公好」!
(二) 童年與家族記憶
外婆原名周秀英,冠夫姓後改為廖周秀英,為東勢客家人,外公則為外省軍人,民國38年(1949年)自江西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來台時年僅17歲。當時國民政府規定每個家庭都要出一名男丁從軍,外公則是頂替哥哥上戰場,從此離開家鄉一去不復返,直到兩岸開放探親,民國79年(1990年)回鄉探望時,父母皆已雙亡。
外公與外婆兩人相差12歲,婚後育有四男五女。外婆的求學生涯,因家事需要人手,最後只讀到小學四年級即輟學,所識的字不多。
[以前哪好,人那麼苦命]
外婆的童年記憶裡,沒有太多的歡樂,幾乎都是做工、下田,還有關於受阿太太(其外婆)虐待的往事。小時候睡覺時躺在外婆的身旁,總愛聽她細說過往,好似那個時代有許多有趣的故事,卻又如此的複雜,雖然聽到後來都帶點苦澀的味道,偶爾瞥見泛紅的眼角,彷彿外婆說過的一句話:「以前哪好,人那麼苦命」。
[原來我們不是大埔客]
談起外婆家族,有一段很長又複雜的故事。翻開族譜,原來外婆黃氏父親的祖先來自廣東潮州府饒平縣,並非今日東勢為主的大埔縣。外婆的外祖母周氏原居苗栗大湖,是家中留來招贅的女性,原先招贅了一個丈夫,但尚未生出孩子,因此先收養一個女兒,也就是外婆的母親(周氏,從母姓)。但外婆的外祖母隨後竟和丈夫私奔回夫家,帶走兩人後來生孕的兒女,遺留收養來的女兒(外婆的母親)在家中。
圖12:黃氏祖譜
[我的阿太是原住民?]
這有一段小插曲,以前常有人會對外曾祖母說妳很像有「蕃人」的血統,外曾祖母會強力的否認,但外婆笑著說:「明明就有,外觀都看得出來,但那時大家對原住民有歧視,她哪會承認,說不定是從原住民那收養來的。」此處說明,當時近山地區時常與原住民領域重疊,外婆小時候也曾在家附近看過原住民;只是如今,在漢人陸續進入開墾後原住民已移往更山區居住,徒留阿太(外曾祖母)的出身令人遐想。
[詛咒之說]
沒想到過沒幾年,外曾曾祖母的丈夫就因病過世,外婆說那是受到外曾曾祖母母親的詛咒,「因為男生是招贅來的,怎麼可以跑回去,所以才會生病過世,據外婆所說,那位丈夫死後頭上有一個洞,似乎應證了詛咒之說。
[遷往東勢]
失去丈夫的外曾曾祖母,爾後認識了外曾曾祖父(黃氏),並隨其到東勢發展。據族譜上記載,黃氏開台祖先是在彰化員林發展,經閩粵械鬥後遷往苗栗,因此今日黃氏宗祠是位於苗栗,並非東勢。由此推測,黃氏外曾曾祖父應是與外曾曾祖母在苗栗認識,隨後遷往東勢,各自成家立業。令人好奇的是,外曾曾祖父是否為被招募前來的匠人?則不得而知。
[開採樟樹]
前往東勢後,搭上了開採樟樹的產業列車,兩人帶著親生女兒往石角方向開墾,在今日外婆家下方(舅公家)建屋、種田,等到外曾祖母(外婆的母親)滿十八歲,有人手可用時,外曾曾祖母才又至大湖母親家哭求希望能帶回女兒(外婆的母親)。外曾祖母跟隨前往東勢,除了成為家中勞力的主要付出者,並長期忍受其母親的使喚、虐待,原因可能與外曾祖母並非其所親生有關。
[用畫地增加土地]
另一段有趣的故事,則是外婆說以前的地是用「畫界」的,也就是只要你有本事,將荒地種東西畫界,地就是你的。早期外曾祖母就常為外曾曾祖母「畫」了許多地,成為家中財產的一部分,無主地、「番地」常因此成為漢人的領地。
圖15、16:舅公家
[我的阿公太被趕跑了]
外曾祖母(阿太)跟隨著其母親的模式,也留來招贅丈夫,其餘姊妹則嫁出去。與第一任丈夫(廖氏)生了一男一女,女性即為外婆,男性則為我的舅公。但往後的日子,外曾曾祖母依然不改本性,時常咒罵、使喚外曾祖父(阿公太)、外曾祖母(阿太),外曾祖父在家中根本毫無地位可言,最後終於忍受不住,在外婆上小學時從此離家,遠赴豐原,如今已另組家庭。
[再次招贅]
隨著第一任老公的出走,外曾祖母(阿太)再次招贅了一位姓陳的公太,成為外婆與舅公的繼父。理所當然,這位陳氏公太就繼承了周氏的財產,但兩夫妻感情不甚和睦。陳氏公太祖先來自廣東饒平,渡台後先是在淡水建立祖祠,爾後遷往中壢,陳氏公太則是於東勢招贅入門。招贅及收養是當時常見的現象,子嗣的延續在農業社會似乎扮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除了財產、祭祀,還有人力需求的因素。
[三兄弟妹不同姓]
外婆上面有一個親生的哥哥,跟隨外曾曾祖父姓黃;外婆則繼承外曾曾祖母的周姓;陳氏公太招贅入門後,再收養了一個兒子,跟從陳姓,也是外婆最小的弟弟。至於外曾祖母(阿太)的第一任老公(廖氏),外婆與舅公的親生爸爸,則無人跟其姓,形成三兄弟妹不同姓氏,家族錯綜複雜的關係成為時代的見證。
[阿太太權勢一把抓]
在家中,以阿太太的權力最大,不管是兒女或是女婿,不合她意皆受責罵。從阿太太的權力可知,相對於男性,女性似乎更接近掌權者的角色,不管在家事抑或經濟方面都具有相當的發言地位。小孩方面雖仍有重男輕女的觀念,但在農業社會不管男女皆須下田,女性纏足的機會降低,教育上女性雖有受教權利,但為了家事或供家中男性讀書,大抵受教育程度不高。
[胼手胝足:開闢新天地]
外婆與外公結婚後,原先也是住在阿太太家(外曾曾祖母),最後受不了壓迫,獨自存錢買地,於舅公家上方林地另建房子。種菜、種水果,兩夫妻用雙手打拚,慢慢建造成今日外婆家的模樣,不必再看阿太太的臉色過日子。
三、 蛻變、再生:過去、現在、未來
(一) 記憶中的梨園
幼時,由於父母工作地點的關係,全家住在外婆家有十年的光陰,伴隨著我度過童年的不僅是這個熟悉空間,還有一群表兄弟姊妹,與一整片的梨園。記憶中,每到夏季,是採收梨子的時節,也是一年中最忙的日子。天真的我以為,從一開始這片梨園就一直存在於此,殊不知經外婆一說,才知高接梨的出現是後期才開始。東勢過去大部分是種甜柿、橘子與葡萄等水果,隨著高接梨的引進,農家幾乎改種高接梨為主,並發展出各式品種,只有少部分仍種有其他水果。
梨子,不僅是童年回憶,亦是我對東勢整體的記憶;然而,街道的修建與一棟棟房屋興起,已讓人難以想像以往這個眼前的小鎮乃至外婆家前的梨園,都曾經是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祖先拉著水牛的畫面、外婆插秧的辛勞,在時代的變遷下已逐漸逝去,只有在外婆的話語與老照片中才能重拾過往先民的足跡。
亦如過去的林業、樟腦,曾經讓東勢繁榮一時,如今產業沒落,小鎮也重新轉型,種起了水果,近年來更融合客家元素成為旅人慢遊的景點。只是梨子的香氣,在外婆年事已大、歲月催人老的過程中,幾年前已轉租他人,如今只剩梨樹的身影尚存,再也聞不到童年中飄來的梨香。搬離外婆家的我們,以及住往舅舅家的外婆,也許皆曾失落過、抗拒過,然而一個時代的過去或許正訴說著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現今的外婆家,轉變成為假日親戚們相聚的場所,平時各自忙於學業、事業,中秋、年節,甚至某個不經意的假日,又能重聚話家常。前方的菜園成為阿姨的開心農場,外婆則定期替屋旁的甜柿施肥、澆水,心情煩悶時還能上山透透氣,晚上乘涼看星星,這樣又何嘗不能說是外婆家再次的「重生」呢?家,究竟在何方?其實一直在那片土地上,與內心的記憶裡。
(二) 走過921大地震的傷痕
1999年9月21日凌晨1時47分,台灣發生芮氏規模7.3的大地震,震央位於南投縣集集鎮。這場921大地震帶來中部地區前所未有的破壞及傷亡,也成為東勢人集體的歷史記憶。
猶記當年,本人才剛就讀小學一年級,但當時的畫面卻是一輩子都映在腦海裡。隨處倒塌的房子、搭帳篷露宿的夜晚、搶物資的人民、學校重建、組合屋教室上課、開學誦經法會、東勢林管處堆放的棺材,以及外婆家傾倒的圍牆與房屋,再次讓我與小鎮、外婆家緊緊相扣。921大地震像是替小鎮倒下洪水,卻也帶走許多珍貴的歷史,傳統的房舍、土磚屋、圍龍屋,還有住在裏頭的老人,都隨著地牛翻身成為黃土。
地震,留下了傷痕,也改變了小鎮的風貌。廢棄的火車站成了東勢客家文物館、綠色走廊,社區重建帶來新氣象,讓我們再次省視維護家園安全的重要性。走過,才能懂得什麼該珍惜,亦如祖先的步履,雖然崎嶇依然開闢出新天地。這個小鎮與外婆家,在歲月中仍不停地前行。
(三) 世代對話:該走向何處?
雖然小時候常常待在外婆的身旁,但搬家後卻很少有機會再次聽外婆訴說以往的故事。「老人總是愛講以前的事,但小朋友哪愛聽」,這是媽媽說過的話,原來以前外婆也想找人訴說,但小孩子似乎不是那麼領情。這是第二次訪談,前幾年訪問外婆後再次有機會聽外婆講古,但不同的是,這次全程使用母語,也就是客語溝通。以前總想這麼做,用外婆最熟悉的語言對話,而不是對她來說相對生澀的國語。但說來總有些不流暢,或許努力地練習終於有了成果,現在能夠用外婆熟悉的語言說話,也讓外婆聽見屬於她自己的聲音。
以前曾經徘徊在認同的矛盾之中,明明父親是閩南人,外公是外省人,只有外婆是客家人,那麼我要說我是什麼人?外公在我出生那年即去世,連一面也沒見過。從小住在外婆家,親戚溝通都用客家話,小學三年級結束後搬到靠近奶奶家—台中沙鹿,閩南語卻是有點熟悉但總覺得少了那麼一味的語言。直到許久後,才知道原來那一味是家鄉的味道,童年的時光雖然只有十年,卻是一輩子的回憶。對有些人來說,童年的記憶雖然短暫,卻深刻烙印在心裡。正如外婆到現在仍忘不了被阿太太虐待的過往;老兵依然懷想著遙遠的家鄉,即便那只是十幾年的時光。
歷史,從過去走到現在,看著祖先的步履,錯縱又複雜,時代的變遷留下了痕跡卻也開創了歷史,滄海桑田,形成一股洪流將我們推向前方。我們在前進,歷史也在前進,每個生活的當下都在訴說一段故事。從小鎮到社區,追尋祖先、外婆的步履,尋找關於家鄉的記憶,其實就是在記錄自己的人生,而歷史,想必也會不間斷地寫下去。
餘暉下,一前一後的身影,又往前跨了幾步……
作者與外婆
圖片來源
圖1:台灣鄉土書目資料庫http://localdoc.ncl.edu.tw/tmld/browse_map.jsp?map=0804
圖2:東勢鎮志http://club.ntu.edu.tw/~hakka/tungshih/g1/main.htm
圖3:數位典藏觀察室http://content.teldap.tw/index/blog/?p=1341
圖4~16: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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