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細亞的孤兒〉為人熟知的是羅大佑所唱的歌曲,然而這個源頭卻來自於吳濁流筆下《亞細亞的孤兒》描述的日治時期台灣社會。兩個「亞細亞的孤兒」同樣是在訴說台灣,卻有著不一樣的歷史背景。《亞細亞的孤兒》一書中,作者吳濁流為日本統治下成長的台灣人,此書寫於太平洋戰爭中後期,以日文完稿、出版,文中以「孤兒意識」表現出台灣人在歷史命運裡,對於身分的困惑與認同的迷失。
文中敘述一位名叫胡太明的台灣人,經歷日本殖民的不平等對待,包括在經濟、教育及制度上的歧視,到日本留學後卻看到日本人溫和、和氣的一面,與在台灣的日本人仗勢欺人的性格大相徑庭。主角胡太明一生流轉漂泊,無論身處在台、日、中何處,都得面對當局者的改造與同化口號。日本統治下的台灣人難以真正成為中國或日本的歸屬,充滿不確定感的「孤兒意識」,彰顯台灣這塊土地特殊的歷史與殖民命運。
在國族認同夾縫中的胡太明,其實正是當時台灣人民的心境反射。沒有任何勢力可以依靠,只能依賴著台灣這塊土地,最後卻無法找到認同的出口,導致發狂悲劇。台灣人的認同在哪?經歷不同時代的改朝換代,大環境下的人民如何思考自身定位?從吳濁流的《亞細亞的孤兒》到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再到現今的台灣,無疑都存在一種被世界遺棄的「孤兒」悲情意識。
本文希望能從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書中意象,加入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歌曲之討論,觀看在不同歷史背景下台灣人的認同演變,並思考今日台灣人認同的發展與困境。
一、胡太明的孤兒意象
胡太明為吳濁流筆下虛構的人物,吳濁流藉由胡太明一角描寫時代演變下的寫實社會,反應從個人到社會的歷史命運。從時空上來看,胡太明處於台灣新舊文化交替的年代,台灣經由清朝到日本統治,備受日人歧視,欲認同漢文化卻又被視為落後文化,矛盾的心理困境象徵著台灣人複雜的心境。
胡太明為了不想受困於台灣,前往日本留學卻發現難以安身立命,之後選擇前往中國。在南京,胡太明感受到當地對於台灣人的排斥與質疑,再度回到台灣。然而當中日戰爭爆發後,胡太明被迫前往廣州,最後無法承受戰爭的慘烈、殘殺被送回台灣。
太平洋戰爭的來臨,讓當時的胡太明以及台灣人陷入日本當局所推動的皇民化浪潮中,認同與身分的混亂導致胡太明終至發瘋。這裡的「孤兒意識」巧妙地將台灣、日本、中國扣連在一起,似乎也說明了台灣夾在中國與日本之間的複雜關係。從清朝到日本再回到中國,台灣人始終找不到自身的定位與認同,游離在不同政權中的無奈、不安與失望,「孤兒意識」油然而生。
再從身分上來看,胡太明進入日本時期的公學校擔任教師,愛上來自日本的老師久子,遭到拒絕後胡太明清楚了解到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差距,彷彿身分有著難以橫越的鴻溝,在日本殖民下的台灣人永遠都難以與日人平等。在殖民時期遭受到差別待遇,胡太明決定赴日求學,卻發現台灣人的身分成為擺脫不了的標籤,在日本演講時遭到來自中國的同學質疑,懷疑其為間諜,拒絕接受胡太明的台灣人身分。胡太明驚見日人在台灣與日本性格的差異,更加深作為被殖民者的悲哀。
回台後的胡太明因求職不利,再度前往南京,原先以為能在「祖國」找到心靈的歸屬,卻再次被懷疑是日本間諜遭到逮捕,回到台灣後因為曾到過中國被日本警察視為「中國間諜」受到監視。小說中的胡太明,不管是想成為日本人或中國人,都受盡羞辱,無法做心中理想的自己。台灣人的雙重身分不斷地反覆提醒著「你誰都不是」,身上的標籤是外在強行貼上卻無法自行撕去,身分上成了「誰都不是」的孤兒。
從時空背景轉換到身分矛盾,「孤兒意識」流轉於文化身分上。胡太明作為一位漢人,從漢學過渡到日本公學校的過程,心中懷有對漢文化的想像,在經歷新時代的衝突決心前往日本留學;然而台灣人的身分卻讓他受到嚴重的歧視,對於日本美夢因而幻滅,轉而追尋原先內心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沒想到當地窮困與落後的景象令其失望,又因台灣身分被懷疑是間諜連帶對「祖國」的希望一併消逝。
胡太明因而發瘋了,遍尋不著身分的認同,夾雜在中日交錯之間,爹不疼娘不愛,那種經由希望到失望,卻一再被出賣被遺棄之感,從文化到身分認同的失落,正是胡太明「孤兒意識」的終極呈現。作者利用胡太明一角反映出台灣人在大歷史下的悲劇心理,找不到認同又得不到肯定。然而可悲的是有些台灣人因為利益關係成了當局者的幫傭,看不見被欺壓的事實,流露大歷史下的小人物悲哀。
《亞細亞的孤兒》以「孤兒意識」說明日本時期的台灣喪失了自主性與主權,任人宰割,台灣人無法掌握自身命運,「你是誰」從來就不是你認同自己是誰那樣簡單。在戰爭與大國邊緣飄蕩,激發台灣人的「孤兒意識」,訴說著時代作弄下的無奈宿命。胡太明的經歷除了反映日本時期,台灣人所面對身分移轉的不適應、抗拒,也某種程度展現出作者對於日本統治的控訴,以及被中國遺棄的失望。
胡太明雖然只是一個虛構的角色,卻著實反映出台灣整體社會在政權變換下面對國族與文化認同產生的矛盾。從清朝到日本再到國民政府時期,不斷的政權更替,在國際、身分上不被承認,加深了台灣身為「孤兒」的集體意識以及轉變。
二、「亞細亞孤兒」的意象轉變
《亞細亞的孤兒》作為吳濁流此書的書名,道盡台灣接受日本統治時期人心的認同矛盾與悲哀。而這個名稱也成為羅大佑後來創作的歌名,歌詞有一段是這樣唱的: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
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原先這首歌在發行時加了一個副標「致中南半島難民」,是羅大佑為了逃避當時國民黨政府戒嚴時期的歌曲審查,因而表面上以關懷中南半島上的華人難民,從而被政府視為「反共教材」,實際上是藉由吳濁流此書暗喻台灣當時代的國際命運。此歌曲說明了台灣在經過國民黨政府統治下,作為「中華民國」的代表,然於1979年與美國斷交,引起社會群起譁然,在當時高壓統治下的台灣,只能以這樣的形式來表達再次成為「孤兒」的命運。
回到吳濁流這本書,二戰後日本戰敗,台灣重回「祖國」懷抱,原本應該是當時多數知識份子的期待。然而接踵而來的接管問題、政府貪污腐敗、作威作福,造成台灣人從「期望再度到失望」的心境轉變。就連吳濁流在後來《無花果》及《台灣連翹》兩部長篇小說中,揭露歷史的真實面,記錄許多官員貪污腐化的行為,以及所謂「半山」的台奸種種行徑,讓原先對中國文化帶有想像的台灣人,實際上卻產生了另一種的怨憎與苦悶。
在日治時期受到差別待遇,即使在後來的「皇民化運動」中,台灣人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成為「真正的日本人」,做不了日本人也當不了中國人。當回到「祖國」懷抱,終於可以成為「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然而中國人因與日本經歷八年的戰爭,對日本的不滿轉而轉移到曾經作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人身上,處處充滿「日風」,街道、招牌、日語歌曲充斥,讓外省人產生「奴化」的印象。台灣人不被當成「中國人」,而是「台灣皇民」,有些高階外省人甚至瞧不起當時的台灣人,卻未注意到台灣的歷史命運從來就不是身在這塊土地的人們所能選擇,就如同一句話所說:「當初割讓台灣時,誰又問過這塊土地上人民的意見?」。
「亞細亞孤兒」意象的流轉,從日治時期到國民政府初期,再次產生自我認同的矛盾與衝擊。當國民政府遷台,政局逐漸穩定後,在國民黨執政時期長大的一代,沒有太多過去父祖輩受殖民的記憶,部分被教育為「中國青年」國家砥柱,長期自認為中國合法代表的「中華民國政府」。沒想到隨著世界局勢改變,先是「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中華民國」與美國斷交,接踵而來的外交挫敗說明世界已不再承認「中華民國」代表的中國,而是對岸的中國。台灣人民面對原先坦蕩蕩說自己為「中國人」的身分似乎又再一次遭受質疑,面對政治的壓迫、國際局勢的改變、美國態度的轉變,說明這塊島嶼終究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看似存在的「中華民國」,終究只是國際角力下的一顆棋子。
「失望、不安、挫敗」是當時台灣社會的情景,面對無法掌握的自身命運,有人提出強烈的「台獨」想法,有的則是遠走他鄉,移民歐美。剩下中間的人們,一方面繼續支持國民政府,卻又不斷思考自身的定位究竟是什麼?長期受到國民黨高壓統治下的知識份子,分成本省與外省的差別,外省開始懷念起故國家鄉,期盼有天能再回到故土,對這塊土地沒有絕對的眷戀,堅持著中華民國與母親的想像。
覺得受到歧視與壓迫的台灣人則開始省思「祖國」的意象,受過日本統治的人們,部分開始懷念起日本統治的美好一面,認為國民黨的高壓統治不過是「再次殖民」,這塊土地依舊得不到尊重,人們依然是次等公民,在懷念中逐漸淡忘日本殖民時期的對待與壓榨。如同羅大佑的那首歌,政權的更替、時代的作弄,再次讓這塊土地的人民,在尋找國族認同及大歷史的浪潮中,浮浮沉沉。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
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
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三、今日的「亞細亞孤兒」想像
今日的台灣社會,照理來說已脫離貧窮、被歧視的「亞細亞孤兒」時代,但這種對於「孤兒意識」的想像是否就此消失了呢?
其實不然,「孤兒意識」似乎已成為今日台灣普遍深層意識裡的一部分。一方面,台灣因為1970年代經濟起飛,成為亞州四小龍,卻在國際局勢劇烈變化的今日,「中華民國」成了虛幻的國名,逐漸融成台灣這一座島嶼。
在國際地位上的失利,使台灣人普遍具有「國際孤兒」的悲情意識。從最初吳濁流筆下的《亞細亞的孤兒》,到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展現不同時代的台灣社會轉變。今日台灣本土意識成為主流,外省人有外省人的「亞細亞孤兒」意識,難以徹底融入這塊土地,雖不斷抗拒台灣本土化的主流社會,卻仍抵抗不了後代在這塊土地上深根的事實。
新一代的台灣人,在生長過程中,自然而然對這塊土地有著情感認同,卻也逐漸遺忘被日本殖民的傷痛,產生對日本時期的遙想。另一方面,國民黨因造成二二八事件及白色恐佈傷痕,只有不斷地進行本土化才有其立足點。過去形塑的「大中國想像」,已在這塊島嶼上漸行漸遠。
兩岸的分治,加上現代中共政府所展現對台的政策壓力,皆使台灣人的主體意識愈加凝聚及彰顯,成為主流。人們從過去對於「中華民國」的國家認同轉變成今日對「中共政府」的政治印象,因此不再表示自己是「中國人」,而強調身為「台灣人」以示區別。然而因為仍不被國際承認,不管是「中華民國」或是「台灣」,無法被認為是一個國家的「孤兒意識」仍普遍存在台灣人心裡。
對於過去的「亞細亞孤兒」想像,因時代的變遷逐漸轉換成今日台灣人面對自我定位的重新思索與建構。「亞細亞的孤兒」意識依舊存在,未來又會如何變化?想必是現今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需要面對的問題。
或許藉由「新的台灣」意象及建構,重新認識自己,找回自身的認同及定位,是未來台灣能走的一條路。如何在歷史的洪流中,及國際局勢的變化下,找到自身的價值與尊嚴,逐漸脫離「亞細亞孤兒」的集體深層意識,找回「我是誰」的主體意識認知,即是台灣這塊土地上的每個人,所共同擁有的重要群體課題。
(寫於2015年1月,於中國北京大學擔任交換學生-「台灣文學」課堂期末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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